~森林~
吹水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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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臨界
男人坐著,指間的煙飄出幽靈般淡藍的霧氣,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半空中它們變化出光怪陸離的形態。他突然抖了一下,半截煙灰墜落到地上,迸出的火星迅速冷卻。
屋裡沒有點燈。他的顫抖和呼吸融在黑暗裡。煙頭黯淡的火光映進他的瞳孔。這樣很好……似乎可以把什麼都隱藏起來的黑暗,把人心都同化的黑暗。
這樣,他暫時覺得很安全。他的思想悄悄滲透到黑暗裡,荒草一樣連成一片……
他們住在一起。男人和女人。
他安分得近乎謹小慎微,不擅言辭;而她如同一隻優雅的黑貓,自信獨立,帶點尖銳的高傲。他們有間租來的小屋,一盞總是昏暗的日光燈,一張與狹小的屋子很不相稱的雙人床。還有些冗雜的附庸擺設。
他已經忘記兩人是怎麼在一起的,這樣的生活對於他們只是一種單純的存在,不需要刻意記起,也不會被有意忘記。無所謂紀念日,無所謂結不結婚,呼吸,工作,吃飯,做愛,沉睡。日復一日,等待厭倦。
他說不出她到底哪裡吸引了自己。具有相當野心的多變的女人,她從不滿足於這樣的狀態。她是堅強的,也出人意料的敏感。骨子裡透出高貴,嘴上又相當刻薄。她可以柔媚動人性感熱情,也可以用冰冷尖利的獠牙將人咬得生疼。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是優秀的,與甘於平庸的自己不同。跟她在一起覺得很累人,他時常感到被她的氣質壓得要窒息。但他擺脫不了,並且不知道為什麼擺脫不了。
她曾經問,你覺得我是什麼花?
他說,罌粟。
妖艷得讓人抗拒不了的花朵。是的,她就是毒藥,他清醒地明白她正霸道地侵蝕著他,而又讓他無法戒掉。她是一個刻進他生命的女人。
最近的晚上她喜歡賴在床上看小說。通常是慵懶的姿勢,翻上幾頁,嘴角邊的笑露出一絲冷冷的意味。單薄的睡裙下若隱若現的曲線交織成一張溫柔的網。她就是那只蜘蛛,在網中妖嬈地翹著腿,看似漫不經心地等待獵物。他幾乎要自投羅網了。
「噯,」她忽然一轉身將他拉近自己,「假如有天,你愛上別的女人……我就把你殺掉。」 殺字從齒間擠出,帶著嘶嘶聲。她瞇起眼一笑,讓他想起飢餓的貓咪舔拭嘴唇的樣子。她時常有這種猙獰裡帶點性感的表情。女人真是奇妙的生物。
「別總是把小說當真事。」他吻著她。他知道她看了什麼。無非是一個變心的男人愛上了別的女人,這種被用濫的情節她本不該如此在意。
「我就是……討厭看到其他女人得意的樣子。」貓咪把利齒藏在笑容背後。他可以聽見她從喉嚨裡發出的低低的咕嗚聲。
你太習慣把自己當成女主角,可很多時候你並不可能在那個位置上。從這個角度來說,你並不算聰明。曾經拋棄你的男人已經有了新寵,你以為這是一個未完的故事,你以為那個男人還會回來,你以為還會得到女主角應該有的風光……可你不是。你只是一個配角,稍縱即逝,用來推動別人的愛情。你對於別人只是插曲。
每每他總是這麼想的,但沒有告訴她。他知道她會憤怒得不可收拾。她不喜歡聽到別人提起她的失敗。於是對於男人,這些想法就變成了自己的失敗。她始終在想著另一個男人。當他推斷出這點時便窩火得不得了。
她發出咯咯的笑聲,從胸腔滾動出的聲音,像貓咬碎骨頭。那本小說的幾頁被揉爛,拋到床底下。蒼白的燈光也變得迷幻。她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
「別背叛我……我真的會把你殺掉……」
有些事情的發生,誰都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必然。或許是男人窩火得太久,抑或是所有男人都擺脫不了偷腥的本性,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在與同事小聚酩酊大醉後,他帶了一個陌生女子回到了他們的家。入侵者享受到了女主人所享受的一切。
那夜她一推門,這個錯誤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眼皮底下。燈光從來沒有這麼明晰過。她一時間適應不了這麼清晰的視線,所以拚命瞪大眼。竊取甜美果實的老鼠從身邊匆匆溜走,貓卻沒有動。
很長一段時間,她站在他們的房子裡望著凌亂的床單。他的解釋不起作用,從慌亂到懊惱,他拿出一隻煙抽起來。他感覺她在一層層把自己封閉,全部的情感只有從她的眸子裡發洩——她的憤怒,她的絕望,她的哀傷……窗外遠遠響著悶悶的雷聲,宛如她一夜夜在他耳邊迷離的低語。
「我說過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把你殺了!」
她突然說,隨即轉身進入廚房。第一聲炸雷以後,她帶著寒光閃閃的尖刀和扭曲的表情出現在他面前。日光燈在雷聲後驀地熄滅……
慘白的刀光,噴濺的鮮血,沉重的呼吸,在忽遠忽近的雷聲掩蓋下不斷交織。雨水轟轟烈烈地傾盆而下。
沒有人知道此刻正在發生的事,包括男人自己。
之後他清醒過來,手心感受到一種潮濕的溫暖。是新鮮的血液,殘存著人的體溫。他回頭,閃電轉瞬即逝,黑暗裡,站在鏡中的自己滿身血污。而她破碎的肢體躺在他腳邊,大片大片斑駁的血跡著生在四周,像佈滿黑色的罌粟,隨著閃電開開合合……
他殺死她了……
男人一直縮在客廳裡,坐著,發抖,直到那根煙燃盡。他嗅到手上殘存的血腥味,她最後給他的溫暖已經散去。
我是無心的,我不是有意要殺死她的……男人想。平復下來後,他決定先把臥室裡的屍體處理掉。
當走進臥室,他的心就像被炸雷擊中,大腦再次一片空白。閃電打在地上——
屍體不見了!
只有從那斑斑血跡中拖出的血痕,在門邊撕裂成尖利的稜角,便陡然乾涸、消失了。
難道她還活著,在自己不覺察的時刻離開了?他想到她屍體的慘狀,深知一個人在那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還活著!那麼這移動的痕跡又是什麼?難道她……
他突然全身發冷,冷徹骨髓。
此後,男人變得神智恍惚。他試圖離開他們的屋子,但這個地方似乎有磁力一般,每每吸引他重新回來。他感覺她一直都藏在屋子裡,並且用一種無聲的低語召喚著他。就是她的存在讓整間屋子充滿了魔力。他想要逃離,但是擺脫不了她的氣息,她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還停留在那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她無意散落梳妝台的髮絲,讓他想起曾經的纏綿;她柔軟的軀體,在他背後像貓一樣無聲接近——在他轉頭的一瞬又被藏匿起來。
一個充滿她的味道的地方,他捨不得離開。男人的眼窩深深凹陷下去,籠罩著青色的煙雲。有時他會產生幻覺,看到她皮開肉綻的軀體逐漸恢復,衝他舔著手指上的鮮血,魅惑至極。
直到一個早晨,他證實了自己的幻想。在客廳的桌角,赫然躺著一本日記本,邊角微微有些起毛。那熟悉的本子就如同陰濕地裡的菇菌,在一夜之間突然就生長出來。他頓時像被甩了個巴掌,全身汗毛倒豎。顫巍巍翻開來,迎面衝擊而來的就是斑斑血跡的一頁!他的眼光被吸住了似的,追著那幾行歪歪扭扭的字往下讀:
你是愛我的。你怎麼可能愛上別人呢。你沒有被我殺掉,所以你沒有愛上別人……
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的,我們已經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今後還要一直在一起……你不可能離開我……
我們之間不會有背叛。要有那天,就是我們其中一個死了的時候……
——這是她的日記本!而且這些日記,都是在那個黑暗的雨夜之後才寫的!
他突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半因為恐懼,一半因為煎熬。他一直活在對她的渴慕中,一邊為她的消失而戰慄,一邊對她的思念就像荒草那樣瘋長。他不顧一切地哭叫,希望她知道他的無助和痛苦。
可是她沒有出現。她似乎正幸災樂禍地微笑著,看著他在一次次情感的衝突裡頹廢下去,聽著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我沒有殺死你!我是愛你的!我沒有殺死你——!
那本日記本變得行蹤詭秘。男人睡前總將它收得好好的,但隔天總是會在茶几上,床頭,或者梳妝台上看見它攤開的樣子。那些細密的文字盤曲在頁面上,一天天地添加,柔情蜜意,卻又觸目驚心的冰冷。
他的額頭劇痛。
男人開始時不時帶些女子回來。有的妖艷,有的清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裡那個深淵自從她離開後便不曾再被填滿。他面臨的是巨大的深不見底的空洞。恐懼被他死死壓抑在憔悴的外表下,面對一個個女人,他所想的只是曾經在同一張床上伸著懶腰的她。像黑貓那樣優雅,罌粟一樣妖嬈的女子,世間根本不會再有一個她。她的紅唇曾經擠出那樣的話語:
別背叛我……我真的會把你殺掉……
而他此時暗暗回答著:你來吧,快些來吧。只要這樣做,你應該就會出來的……
每個天光大亮之後,身邊已經空無一人。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那時他只有弓著背將頭埋到被子間,爆發出壓抑的啜泣。
她的確是不可被抹殺的。她正在讓他經受最難忍的痛苦。他是愛她的,她很清楚。於是她懲罰他,讓他永遠不能見到她,卻又給他留下無所不在的暗示。
她是個幽靈,她知道要怎麼把自己隱藏起來,她與以前一樣壞心眼,她要讓他知道傷害她會有怎樣的下場。他這麼想著,啜泣得愈加厲害。
我愛你……你到底在哪裡?快回來,回到我身邊來……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
他握著那本詭異的日記本顫抖,對著空氣一次次許諾著永恆。他知道她無所不在,她會聽見的。
有一個女孩纏上他了。女孩曾經被他帶回來一次,似乎就這麼認定他是自己一輩子的男人。她還是個小女孩子呢。20歲出頭,對任何事物都抱著天真單純的想法。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要那麼憂鬱,藏在蓬亂的頭髮下的眼睛中從不曾流露出年輕人的熱情。為什麼他總是那麼謹小慎微,彷彿怕驚擾了什麼東西那樣。遇見男人的那刻,小女孩特有的自以為是讓她告訴自己:我要讓他快樂起來,因為我而快樂起來。
很快女孩就以男人的女朋友的身份自居。她每天都會來,後來索性住下了。男人沒有拒絕,也從沒有表示贊同。他幾乎沒怎麼注意女孩,只是覺得省事,不必再出去尋找新的女人帶回家。這樣他便有更多時間讓自己沉浸在對那朵罌粟的思念中。
可是終於有天,女孩臉色鐵青地將那本日記本摔到他腳邊:「這是什麼東西?!」很顯然,她看過裡面的東西了。甜蜜的字句,和噴濺的血跡,讓她又驚又怒。
這一摔就像連同他的心一起摔到地上,弄得他的胸腔一陣劇痛。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女孩的臉開始扭曲。
他上去就給了她一個巴掌:「誰讓你碰它的,為什麼亂翻我的東西?!你從哪裡找出來的?!」
女孩捂著發燙的臉,驚詫地看著他,淚水奪眶而出:「為什麼……我對你那麼好,你居然還有其他女人?每天半夜不睡覺,爬起來寫這些東西……我怎麼叫你你都不回答……你整個人就像中邪了一樣你知道嗎?!整整一個星期了,你每晚都這樣,要我站在你身邊看你給其他女人寫情話,難道我好受嗎?!」
他呆住了。
像那夜看見屍體不見了一樣,他呆住了。耳邊是轟隆隆的雷鳴,震得他發暈。
「你……你說什麼……」
「這些都是你自己寫的,難道你不知道嗎!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的呼吸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腦子裡滲入大片的空白……他聽見了夢境被踩碎的聲音。
是的,什麼都是他幹的。他愛她,愛到了自己都無法想像的地步,愛到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她的地步。她的確是個刻進他生命的女人,她的性格,她的思想,甚至於她的生命,統統都被她霸道地刻進了男人體內,讓他有了雙重人格。
當晚,在她舉起刀子時,男人體內的另一個人格也被激活了。他殺了她,將屍體處理掉,而他本人卻不自知,以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然而他想念她,渴望她還在身邊,於是另一個人格又在他不自知的情況下瘋狂地製造她存在的痕跡,臆想她的行為,偽造她的日記,以此來說服自己她還活著……
他才是真正的幽靈。一個在臨界狀態中飄忽不定的幽靈。
而她真的已經死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跪在地上,雙眼無神。女孩的哭嚎和指責,他一點也沒有聽見。他的女人已經死了,那只黑貓,那朵炙熱的罌粟花,永遠不會回來了。
你看見了嗎?我愛你呀……所以我要把自己變成你,這樣我就永遠擁有你了,我們就永遠不會分開了……親愛的,我說過會永遠跟你在一起。親愛的……我再也不會讓我們分開了!
他忽然一笑,起身走向廚房。出來時,他手上拿著那把刀子。
你說過,假如我背叛你,你就殺了我……
幾天後,警察圍滿了這個屋子。
一個女孩被發現殺死在臥室,而一個男人吊死在天花板上。一本皺巴巴的日記浸泡在凝固的血塊中。
雖然幾乎腐爛,他們還是可以看出,他扭曲的臉笑得很滿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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