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星期
日子如往常一樣過去, 傲意一連三天也沒有出現, 他希望我可以有一個寧靜的星期去考慮.
昨天整個晚上也無法完成一張設計, 索性開啟電腦, 到網頁好奇地尋找一些有關女同志的資料. 原來除了冰島之外, 匈牙利及丹麥也可以找到提供女同志註冊結婚的地方, 情況還十分普遍!
傲意選擇了冰島, 一個位於荷蘭附近的獨立小島, 像個 “世外桃源”!
我心中濺起了浪花------一對相親相愛的女孩子, 甜蜜蜜地互相手挽手, 溫馨地踏上冰島, 隆而重之地簽下一紙諾言, 畫面是多麼的感動啊!
況且, 冰島對於我而言, 是一塊既陌生又神秘的 “桃花源”, 實在令人有點嚮往!
天氣依然潮濕, 郤己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的炎熱, 早上起來也沒有那麼懶洋洋.
母親一邊弄早點一邊告訴我, 她已經辭去酒店的工作, 個多月後便可以領回一筆可觀的公積金, 之後每天也可以陪伴我和照顧我.
她還喜孜孜地說, “公積金應該有二十多萬, 眨一眨眼已經在酒店幹了差不多廿年, 同事們還羨慕我下月開始可以享清福!”
我無言感激, 亦欲哭無淚.
想不到, 母親為了我真的寧願放棄工作, 她對我的犧牲與溺愛, 不知不覺中為我徒添壓力.
母親和傲意, 是世間上最難選擇的難題.
一個星期真的可以解決難題嗎? 傲意似乎太天真了.
我真是進退兩難, 眼前己別無去路, 只有兩個選擇, 不是投入傲意懷抱, 就是回到母親身旁, 要不, 就干脆獨自遠走高飛, 找一片雲當避難所.
每扇門之後, 也有一個故事.
草草的吃過早點, 我設法逃離母親的無言壓力, 準備前往西貢靜靜地把設計完成.
廚房被傲意收拾得一塵不染, 雪櫃裡食物式式俱備, 這一點比啟然整齊妥當, 啟然老是吃空了冰箱也不思補充.
不知恁地, 我竟突然想起了文啟然, 或許只有他從未給我煩惱吧!
文啟然送給我的回憶, 就只有吃喝玩樂, 樂天派的一張笑臉, “煩惱” 好像從未光臨.
這一刻, 我懷念他那張永遠無憂無慮的笑臉.
今天, 我的精神特別好, 設計也特別用心.
最近, 梳乎厘的業績並沒有因為老闆們的情緒而跟著滑落, 反而保持水準, 每天平堩營業額也有四至五位數字.
店員Zuki是個活潑友善的女孩子, 有她坐鎮梳乎厘, 我和傲意也可放心安在家中.
我斟了杯水喝下, 奇怪, 今天與往日有何分別? 右邊眼皮的一塊肌肉不經意地一下一下跳動著, 令我有點亂.
正在此際, 門鈴響了.
我連忙走去應門, 來客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
“請問方小姐在嗎?” 婦人禮貌地說.
“我是.”
“那就好了, 徐小姐落了一星期的定單, 叮囑我每天也要送花來, 可惜早兩天也白走一趟.” 她熱情地遞上一束紫色毋忘我.
我垂下頭不語, 簽收過後便轉身回到廳中, 緩緩地倚在梳發上.
那一大束的毋忘我, 正好提醒了我那艱深難以抉擇的難題仍未解決. 真惱人!
這是我第一次感到收花並不是一件美事.
做了一碟菜飯, 再煎了一隻蛋, 真飽肚子後, 忽忽離開西貢家返回銀行上班.
輪班制就是有這點好處, 眼看途人下班, 你才施施然回到辦公室.
我斟了一杯茶, 直到收工, 沒再說話.
四周的同事們都營營役役地埋頭苦幹, 沒有多餘的聲音.
沉默, 有時也是一種聲音.
電話鈴響, 我伸手去接.
我不能置信, 今早還是好端端的……
連電話筒也忘記掛上, 幾乎急得哭了出來.
跟上司交代過後, 我一支箭似的飛跑到醫院.
病床上的母親面色慘白, 床邊座著傲意的母親------尤小蘭.
“媽媽, 發生什麼事?” 我只顧撲往床邊喊了出來, 未有時間理會尤阿姨.
“經過診斷, 已經無恙, 醫生說只是血糖偏低.” 尤阿姨溫婉地告訴我, 停了一會, 再吐出六個字, “還有情緒低落.”
我無地自容, 低下頭, 只覺連耳朵也燒得火燙.
“方太太, 多點休息吧! 我不打擾你了.” 離開前, 尤阿姨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是一種安慰, 是一種支持.
母親只望著我苦笑.
我端了一杯暖水給她.
病房的光線很冷, 眼前的母親比今早好像又老多了.
自那夜開始, 母親的精神受到折磨, 心力交瘁……
想到這裡, 我泣不成聲.
母親反過來安慰我, “傻孩子, 不要哭, 人老了, 自然百病叢生, 我只是血糖過低才暈倒街上吧! 不要緊的.” 她聲線虛弱, 嗓子有點沙啞.
“對不起” 我鳴咽著.
“還是尤小姐說得有道理, 兒孫自有兒孫福, 孩子長大後, 只要不是作奸犯科, 用不著父母去管, 也不必太執著了!” 母親歎一口氣.
我拭去眼角的淚, 感激地望住母親的 “體諒”, 安靜地伏在她的腿上.
母親拿起杯喝下了一口水, 再歎口氣, “我想通了, 認命吧! 我不再管了, 不再太執著, 但, 無論如何要我親眼目睹事實, 我就萬萬不能接受.”
她說下去, “我已想得清清楚楚, 我決定拿到公積金之後, 就會搬回故鄉四川度餘生, 鄉間消費低廉, 慢慢用應該沒問題.” 語調堅定但淡然.
傲意與我之間的事, 害得母親大受刺激! 早幾天還聽見母親表示最害怕回鄉生活, 如今她竟然……
“媽媽, 不要離開我!” 我哭著說, “我以後也不會令你傷心……”
“你是母親的乖女兒, 只要你快樂, 母親願意讓步.” 母親溫柔地撥開我的頭髮.
醫院探病的時間已過, 母親催促我快點歸家.
離開醫院後, 我獨自在街上躑躅.
一路上, 我垂下頭, 想到母親, 不禁黯然.
我大大意外, 母親竟會有這樣的決定.
此時此刻, 我感到如海水般孤獨.
回到家, 才開啟大門, 已經接到尤阿姨的電話.
原來母親今夜約了她出來, 本想藉著家人的壓力, 希望她可以阻止女兒傲意和我繼續來往.
怎料尤阿姨早已知悉自己女兒的性取向, 但無力也無意反對, 只有無奈.
尤阿姨以長輩的身份, 友善慈祥地說, “希望你能夠好好地處理這件事, 我也明白愛情是不容旁觀者插嘴的, 但方太太是我多年老朋友, 我也知道她很疼愛你, 所以不想你的決定傷害了她, 慢慢來吧! 同樣地, 我明天也會約傲意出來談談, 希望你不要介意尤阿姨多管閑事, 不打擾你了, 晚安!”
一直欣賞尤阿姨, 這女人真有涵養. 即使身邊發生的事令她傷神, 但成熟聰明的她亦照單全收, 沒有埋怨, 只有原諒.
置身同一樣的處境, 但她竟還懂得開解母親, 自己彷似置身度外.
由衷地佩服她的冷靜與理智, 遇有善解人意.
喝了一樽牛奶, 跳上了床, 用枕頭掩住面不想去面對.
吁了口氣, 皺著眉頭入睡.
捧著一大包新作品, 回到梳乎厘.
Zuki 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把它們整齊掛好.
經過一整晚的焦慮, 我已經十分疲倦, 但回到梳乎厘, 無論如何也要裝作精神抖擻.
打算走過對面的糖困店, 光顧一杯軟雪糕.
“方小姐” 聽到有人在不遠處喊我.
一個男孩子正朝著我跑來.
他穿依考究, 容貌端正, 頗討人喜歡.
“方小姐, 你好, 很久沒碰見了.” 他態度熱情.
印象中, 好像見過這張臉孔, 但剎那間又說不出名字來.
我迷惘地望著他, 羞得耳朵發紅.
他有點明白, “方小姐, 你忘記了我嗎?” 尷尬地從口袋取出名片, 恭恭敬敬地遞給我, “我是Eric呀”
名片上印上旺旺地產公司, 哦, 記起了, 他就是代理梳乎厘這間鋪的經紀.
“對不起, Eric, 我一時間忘記了” 我恍然大悟.
“聽聞梳乎厘的生意很不錯呢, 恭喜你.”
“托賴吧!”
“對了, 很少有機會碰到你, 一直也想跟你談談你的作品” 他興致勃勃地指著掛在櫥櫃的一條棗紅色直身裙, “若然布料換上絲質, 效果會更貴氣.”
“還有上星期我在你店內發現一件深灰吊袖毛衣及黑色絲半截裙, 用料和設計也有點失準.”
“我最欣賞的是一個月前的作品, 尤其是那件粉紅釘珠Cardigan, 米色夾棉樽領上衣和最近的Fur-collar冷上依, 全屬佳作, 令我歎為觀止.”
他用了一口氣, 中肯地分析著我的設計.
我樂意接受他的批評與讚美, 難得遇上知音人.
“你似乎對時裝設計有點心得?” 我笑笑問, 心裡覺得奇怪為何他會那麼留意我的作品.
他聳聳肩, 有點不好意思地, “以前在大專時, 我是唸Fashion Design的. 梳乎厘開張不久, 我便上來參觀, 覺得你很有天份.”
他的說話逗得我心花怒放, 很久沒有真正笑過了.
放學時間, 商場內的人流開始增多.
“你現在會否有時間到附近飲杯下午茶呢? 我有些設計上的意念想跟你分享.” 他誠意地邀請.
“願聞其詳” 我實在需要有人陪我談談天, 解解憂悒.
我挽起手袋跟他離開.
閒談間, 我知道Eric在大專時候是一名高材生, 在多次時裝設計大賽中, 屢次獲獎. 可惜他只鐘情設計男裝, 礙於香港時裝界的男裝市場潛力不大, 他畢業後固執地放棄向時裝界發展!
“我野心比較大, 若要發展的話, 我希望可以衝出亞洲, 但既然機會不大, 我寧願放棄.” 他皺眉頭, 認真地說.
“未嘗試就決定放棄, 你不覺可惜嗎?” 我喝下一口紅茶, 替他不值.
“或許吧! 但是, 我從不打沒把握的仗.” 他簡單地答.
“關於我的設計, 你可否再多給些意見呢?” 我忽然問.
他思量了片刻, “最近的水準比較飄忽, 是否與情緒有關呢?”
我沒有回答,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
“創作人最容易受情緒影響作品, 或許都是多愁善感的!” 他輕輕的, 似在自言自語般.
這番話說得這樣動聽, 我默然, 心情開始緩和, 過半晌, “我同意”
Eric這男孩活潑健談爽朗, 不失為一個好的傾談對象.
與他不知不覺談了一個下午, 離開時已經是黃昏.
天忽然下雨, 真可惡.
“你下一個目的地是何處, 我的車泊在附近停車場.” 他有風度地問.
“仁愛醫院” 我想念母親.
“那你留在這裡等我, 我先去取車” 說罷便轉身走了.
上天對我已不算太差, 仍有一點運氣.
Eric在駕車時的吸煙姿勢, 讓我想起了傲意, 不知 “他” 現在在做什麼呢?
雨漸漸下得急了.
我突然有個念頭,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他看看我, “只管說出來聽聽吧, 我未必辦得好.”
“你可否幫我做一場戲, 飾演我的男朋友.” 我坦白地說, “觀眾就只有我的母親.”
這是一個非常危急的問題, 需要我盡快解決不可. 說到底, 我絕對不可能眼巴巴看著母親獨自回四川. 而我唯一能夠做的, 就是讓母親 “知道” 我除了傲意之外, 還有 “男朋友” 的, 好讓母親心裡浮現一點希望.
實在沒有太多時間容我挑選演員, 身旁的Eric應該是個不錯的人選吧!
他不認識我周遭的朋友, 至少不須擔心他會四處宣揚我的故事.
他呆了半晌, 才定過神來, “ok……”
他挺有把握, “ok, 我會盡力演出.” 他很認真, “可否形容一下角色的背景, 學歷, 性格和職業等, 多些資料, 我會演繹得好一點”
“演回你自己己經很不錯了.” 我放心地說.
之後, 我簡單地向他交代了我與傲意的故事, 他不置任何評論.
心想: 希望母親會改變主意.
為求演出成功, 我故意挽著Eric的手一直走向病房.
剛才在醫院的大堂, Eric還細心地買了一束百合花.
合作愉快, 我與Eric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
甫入病房, 我感覺到有點不自在, 好像有雙眼睛正在不遠處牢牢地盯著我, 暗裡叫聲糟糕!
站在母親的床邊, 竟然是徐傲意, 他目光正盯緊我和Eric的手臂. 一時間, 我的手不知應該放在何處, 這場戲應該繼續演嗎?
我收斂了笑意, 故作鎮定, 只見母親在床上溫和地望著我.
“伯母, 我叫Eric, 是旖旋的男友, 你好!” Eric禮貌地介紹自己.
“我們不是已經打算結婚嗎? 你究竟在做什麼?” 傲意激動地盯著我說.
我裝作氣定神閒, “我沒有答應過!”
“那麼, 這個Eric算是什麼意思?” 他不客氣地斥責著.
為了想母親改變初衷, 我決定繼續說謊, “我有我的選擇權利, 你逼得我太厲害了.”
我的心急促地跳著, 差點從口裡吐了出來. 我不敢想像傲意將會有何反應. 渾身顫抖, 腦裡一片混亂.
傲意睜大雙眼, 嘴巴微微張開, 雙眼通紅, 臉上變色.
病房一片死寂.
跟著傲意喘著氣, 臉上泛起極度厭惡的神色, 只聽他沙啞的聲音, “你…你…突竟在說……”
他像受了魔咒一樣, 一怒之下, 拂袖而去.
這是一場惡夢, 我做得太徹底了.
傲意會明白我白苦衷嗎?
母親似乎對Eric很感興趣, “你們認識多久了?”
“快四個月了, 是我介紹鋪子給旖旋的.” 他轉變話題, “伯母, 我有信心可以感動旖旋留在我身邊.”
母親有點釋懷, 滿意地笑.
我默不作聲, 暗裡慶幸找到個好拍檔.
Eric走出病房打電話, 只賸下母親與我.
“沒想到你也會玩三角戀” 母親在嘲笑我.
我微笑不敢作聲, 怕會有破綻.
“徐傲意剛才來請求我讓你們一起, 你打算怎樣?” 母親輕輕問.
“一切隨緣吧! Eric對我也很不錯呢!”
母親微笑地點頭, 我終於放心.
我和Eric一直逗留到探訪時間結束為止.
Eric的表現非常好.
離開了病房, 一直走到升降機旁.
“多謝你, 真的很感激, 你幫了我一個太忙.”
“時候不早了, 給你回家吧!”
雨停了, 抬起頭看, 寒星掛滿天.
心裡記掛著傲意, 深深內疚.
車廂裡, 放著一首又一首披頭四樂隊的曲子.
“徐傲意剛才好像不知我們在做戲.” 他替我擔心.
我無奈地點頭, “我不知道他會出現”
“別怪我多言, 我總認為結婚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法, 這樣做只有一個結果; 你與母親決裂, 她會傷心地回鄉定居, 會不會太殘忍?” 他這樣問, 其實是覺得我太殘忍吧?
“但他要我在一星期內作出決定……”
“那麼, 他太自私了, 他根本沒有考慮過你的處境和感受. 逼你結婚即是逼你走到死角, 沒彎轉的餘地.” 他靜心地為我分析.
我沉默不作聲, 心有點同意, 難得有人肯開解自己.
“其實世上沒有事情是不能解決的, 你的母親也已經作出了最大的讓步, 你們還想她怎樣呢? 我勸你再找機會跟徐傲意商量吧!”
我很尊重地默默聆聽.
車子停在大廈路旁, “早點休息吧, 不要想太多.”
我微笑地道別, “今晚實在謝謝你”
他跟著我一起走下車廂.
他急步走向車尾箱, 打開它, 拿了一個袋子出來.
再跑到我的面前, “這是你其中兩件我很欣賞的作品, 買了一段時間, 又沒有女朋友, 不知送給誰好.” 他傻笑著, “放在家中我怕會被家人取笑我變態, 愛收藏女裝, 如你不介意請收下.” 他把袋子交給我.
“多謝你!” 我笑著向他揮手, “晚安!”
他是一個很有趣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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